没了好难过
【本故事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,都是故意的。】
第六集
【看,天上有鸽子】
一、
除了梅花和旧马车,客栈的后院里还堆满了其它杂物。
从左至右,院里有一张席子,一口井,一个磨盘,一摞木箱和一根飘飘荡荡的晾衣绳,院子正中间站着几只鸽子,正低头啄食地上一把参差的小米。
鸽子总听蔺晨的,零零散散好大一群,有通体洁皑的,有灰项白翼的,有蓝颈红喙的。大概是物似主人形的缘故,唯一的共同特征便是每一只都看起来非常圆润。
武林人家养鸽子是为了通传报信,权贵公子养鸽子是为了斗鸟取乐。
蔺晨招来这么多鸽子是为了什么?
这个问题原本不怎么要紧,但是放在三天没有见到荤腥的客栈里,就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了。
二、
飞流有时同鸽子们过不去,一手抓着一只,就有四条翅膀从指缝里扑棱棱张出来。
当萧七第一百二十三次试图从飞流手里把鸽子拯救出来时,看到了自月亮门后探出脑袋的言大掌柜:“飞流,抓紧一点!右边那只看起来可以吃两顿。”
啧——土黄瓦罐里盛着水亮油黄的整只鸽子,去毛留皮,汤盖到三分之二处,面上浮着枸杞与红枣,底下掩着淮山与党参,鸽子肚里鼓鼓囊囊,仿佛也塞了什么精妙食料。
本应炖在灶前的鸽子如今单脚立在萧七的手指上,恶狠狠啄了一口飞流,换来他一声大喊:“跑啦!“
喊来了厨房里忙上忙下的蒙挚:“什么跑了?“
言豫津气急败坏地说:“肉,肉!接下来几天的肉!“
三、
晚上睡觉时,萧七躺在床上,肚子咕噜噜响得震天,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,整个人平压在木板床上,手垫着空落落的胃。
安安静静闭眼浅眠了一阵子,他终于忍不住拿腿横过床踢了踢蔺晨:“你说,你为什么要在后院里养那么多鸽子呢?“
蔺晨正睡得安稳,骤然惊醒,伸出手攥住萧七作乱的脚踝,曲起指骨敲打了两下。萧七猛地弹起来缩回腿,在被窝里弯成一个虾米。
又忍不住追问:“做宠物?你当真喜欢鸽子?”
蔺晨翻了一个身,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,随后才模糊而沉闷地哼了一声。
萧七脑袋枕着手,望着一穷二白的天花板。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……一单食,一瓢饮,在陋巷……
你是不是也想吃鸽子?
你喜欢鸽子,不能吃。
也不一定。
那都是信鸽,你不一向认定和肉鸽的肉质不一样,不能做菜吗?
特殊时期嘛。
萧七的眼睛在从破窗照射进来的黯淡光线里闪闪发亮。
四、
天还没有白透,萧七就先醒了。转动两下眼睛,穿着中衣从床上坐起来,一桩一桩扫过眼前的事物,看到床头的时候,他总算停下了。
哦,一碗汤。
再拼命深呼吸两口气,努力翕动鼻子,被封冻在睡梦里的嗅觉本能立马恢复过来。汤碗上飘荡着的丝丝白气一点一点往心里钻,一是香、二是鲜,肥美满怀,肉而不腻;低下头再嗅一阵子,就觉得中药食材的苦涩味道变得温润,刚刚好。
萧七很是犹豫了一下到底应该先去洗漱还是先把汤喝掉。
五、
账房忙活了一个晚上,乘机偷懒,埋头倒在床上大睡特睡。
掌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,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油光,又伸出舌头来回舔了一圈,打了一个饱嗝。
鸽子汤好吃,但是请假的工钱不能不扣。
蒙挚和飞流齐齐坐在桌子前,把碗底的骨头拿出来唆了一遍,一人一条腿,如愿以偿,渣都没剩。
大家都很满意。
咦,萧七人呢?
六、
人都是贪婪的动物,而贪婪又分为两种:
第一种,喝了鸽子汤后还想喝鸡汤,藕汤,海带汤;第二种,喝了鸽子汤后就开始思索人生,困顿于精神上的不满足。
七、
蔺晨起床的时候,天又黑了一道。店里冷冷清清没有客人,除了在后厨里洗碗的蒙挚和撑着头昏昏欲睡的言豫津,唯有穿堂风过,把店门前的蓝色布帘掀起来一角。
跑堂的跑堂跑到楼顶上去了。
蔺晨气喘吁吁地爬上去,一屁股坐下来,宽大的白色袖子罩在萧七的肩头。
想什么呢?
萧七眨眨眼睛,一言不发,抬头看着天空里朦胧闪烁的几颗星子,把抱在怀里的手放下来,撑在身体两旁。
嘿,我说你不会是觉得吃了我的鸽子,心里不好意思吧?
八、
蔺晨在黑夜中盯着萧七线条流畅的侧脸观察了半盏茶的时间,觉得自己不幸言中了。
九、
萧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闷闷不乐地垂下头,低哑着嗓子说道:“这和我想象中的江湖不大一样。”
“你想象中的江湖是什么样子?”蔺晨一拍大腿,“大家快意潇洒,走在瘦马古道上,或者坐在客栈茶寮里,一起开开心心地喝西北风吗?”
“不是……”萧七搓了搓鼻子,“我只是没想到穷到连你的鸽子都要吃。这就像是战士煮马,农人弑牛,文吏卖墨,武生当刀……“
说到这里,他自己停住了,接上蔺晨爽朗的一声笑:“某人不是也自己把剑当了?”
“可你帮我赎回来了。”半晌,又轻轻道,“其实大家一般不喝西北风,喝酒。”
十、
人是铁,饭是钢,一顿不吃饿得慌。饿了就要吃,困了就要睡,大侠们手头缺银子的时候才喝酒,有银子的时候,喝一碗黄酒吃一口肉。
蔺晨很耐心地讲道理。鸽子这种东西,再喜欢,不吃白不吃。厨子做好它们,不过是变个样把心意送进你胃里。
萧七坐在那里,猛然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肚子。蔺晨朝他努努嘴:“就是这里。”
同时心底啧了一声,手感真好。
十一、
萧七对人生与未来的沉思来得汹涌,去得飞快。他现在和蔺晨并排翘着腿躺在冰凉的砖瓦上,分享以前的理想。
“我以前喜欢练武,喜欢听父亲讲破案时要如何抽丝剥茧,捉拿贼人时该怎样排局布阵、捉拿人手,但我不喜欢听他讲官场里那些弯弯道道的东西……我们家是六扇门的捕快嘛,左右是领圣意承官职的,办案办得再出色,总要学会走关系处理人情,一不小心得罪了谁,下次出门时说不定就没命回来了,”萧七挠了挠头,“我爹总骂我木鱼脑袋,不如几个哥哥,接不了他的班。”
“所以我老想当大侠,一样一身武功,但是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,行侠仗义,救人于水火之中……不像我爹,老跟我说,世上其实没有破不出来的案子,只是有些案子捕快可以去破,有些不可以。”
其实大侠们也没有那么容易。
蔺晨轻轻叹了一口气,但是萧景琰没有听见,仍然在自顾自讲着自己的看法:“……他们要我娶妻,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。我觉得两个人之间最好的的感情不该是这样的。”
蔺晨立马来了兴趣:“哦,那是什么样的?”
十二、
我觉得,两个人之间最好情谊,非得志同道合,初时相见,就如久别重逢。
——这条穷途末路天险之道,问天下有谁敢走?
我敢。
我也敢!
十三、
蔺晨掏了掏耳朵:“我以前也听人说过一样的话。”
“谁?那他找到对的那个人了吗?”
蔺晨头一歪,假装睡着在萧七的胳膊上,左叫不醒,右摇也不醒。过了一会儿,睁开眼皮撑起一条线,看见萧七亮晶晶的一双好奇眸子,心里一软,说道:“就是上次耍猴子的那一位。”
“他嘛……”蔺晨用手支起头,侧面对着萧七,话到嘴边,又含混地吞回去了,“不清楚。哎,要照你这么说,是不是末路我不知道,但是穷途肯定是的——咱们够穷了。你看,我俩都一起走这么久了。”
相对无言。
十四、
蔺晨为了打破沉默,伸手捅了捅萧七:“你信不信晚上也能叫来鸽子?”
见到萧七飞快地摇了摇头,蔺晨眼底浮现出非常得意的笑容,掏出脖子上的鸽哨,吹了一个宛转的声调,和平常不太一样,带着上扬的尾梢。哨音未落,一群鸽子横冲直撞地飞了过来,不落地,也不围成圈,反常地向着两人俯冲而去。
蔺晨哈哈大笑,伸手拉过萧七,压在身下翻转了几个圈,避过头顶一群鸽群。
眉毛对着眉毛,眼睛瞪着眼睛,鼻子和鼻子撞在一起,热乎乎的气息喷到一块儿去,脸上身上沾着几根鸽毛。鸽群不做停留,掠过之后就径直飞走了。
飞走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大叫,萧七听见,顶着红扑扑的脸拔腿就跑。
十五、
列战英抓着他师兄的手,喘着粗气上到了屋顶。刚刚他爬到一半,忽然见到一群鸽子迎面飞来,脚底一打滑,差点吓得摔下去,幸好被萧七一把抓住给拽了上来。
萧七的手被抓得一大圈青紫印子。蔺晨心疼地捧着萧七的手,吹了又吹,对列战英怒目瞪视:“大晚上的,你不和别人墙头马上花前月下,跑到这里做什么?”
列战英理直气壮地说:“刚刚我听到这里有一声尖利的哨响,可能是山贼的联络信号。”
蔺晨气得又叫来一只嘴尖喙利的大个头鸽子,命令它照着列战英的头猛地啄下去。
十六、
赶走了列战英,萧七回房睡了,蔺晨继续挽着袖子在后厨里忙东忙西,一整只鸽子被大卸八块,肉撕下红烧,骨架烩了又卤,最后放进瓦罐里熬汤,别有另一重滋味。
他探着大脑袋用筷子从罐里捞出一只翅膀塞进萧七的碗里,手受伤了,要以形补形。肉刚烧熟,汤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入味,他就坐在一旁拿着扇子用力煽灶底下的柴火。
酒要酿很久,上好的陈酿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喝上一回。
但是汤不一样,一天一碗,他可以熬一辈子。